“这几天把人都遣出去,别再让人去打扰他了,先静养一段时日吧。”
曦津在铜盆里净了手,一身浓郁药味,他挑着巾帕擦干水渍,又道:“也别再跟他提那些,能避则避吧。”
李公公连声应了,褚亦棠身边离不得人,都是他在伺候着,也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,他叹口气,道:“你说陛下如何舍得,只怕陛下心中放不过自己啊。”
曦津把巾帕搭在铜盆边缘,放下挽着的衣袖,抬步朝外走:
“时间久了没什么放不下的,别人都放得下,他有什么做不到?”
李公公闻言一愣,也知曦津语气不善,他不好再多言,只能送着曦津出了无尘殿侧厅。
寝殿里没有点烛火,撑着窗户,窗外一丛鸢尾在昨晚尽数绽开,鸢尾香气馥郁,盈了满室,褚亦棠就着窗外亮光,在榻上一张张翻着字帖。
桌上堆叠的都是些宣纸,一张一张,工整舒朗,笔锋苍劲,褚亦棠捧着其中一张,指尖很眷恋地拂过那些字迹,墨黑映衬,更显苍白。
这些都是澜聿从小到大练的字帖,原本全部收在玉霖宫,褚亦棠舍不得,又搬回自己书房里,他习惯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看一看,每张都看过去,每个字都看一遍。
但他最喜欢其中一张,那是澜聿上次和他吵架,又避去南荒的那天夜里写的,他不和他发脾气,就靠抄字来发泄,那三个字被他翻来覆去的写,笔锋却仍是温柔的。
从前他也不知何为睹物思人,可在他走后,他唯一剩下的,惦念的,也只有这些死物了。
雪白腕上套着手钏,褚亦棠倚着窗沿,嗅到鸢尾花的香气,叶片犹带露水,花瓣鲜妍,他伸手去拨弄,冰凉露水落在指腹,又滑下,淌进黝黑泥土里。
“陛下,慕善仙君求见。”
殿外,李公公叩了叩门,轻声询问:“说是有要事要向您禀告,耽误不得,要传进来吗?”
褚亦棠仍拨弄着叶片,他睡得太久,头脑还是昏沉的,良久过后才道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“是。”
殿门被推开,几缕光跌进殿内,门又被悄声合上,慕善进到殿中,在光线照不见的门前昏暗中行礼跪拜:
“臣慕善,参见陛下。”
褚亦棠收回手,他一身素白长衫,肩上拢着外袍,在光亮下,肌肤呈出近乎透明的瓷白。
“何事?”
慕善跪着,垂首答道:“此事有关陛下,亦有关澜聿仙君,牵扯颇多,臣不敢瞒之不报。”
提及澜聿,褚亦棠这才侧过眼,他喉间苦涩,嗓音干哑,面上都是熬出来的灰败:
“先起来吧。”
慕善应声,随后起身,他迈上殿中铺着的羊绒毯,上到近前,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,轻轻扣在了桌上。
“陛下请看。”
褚亦棠移目,却在看清那件物什的刹那僵在原位,他瞳中震颤,浅眸中映着一方红,犹如泣血。
那是一条花绳。
是他在战时,亲手做了,夹着那封信,一齐送到了澜聿手上,以聊解他的相思之苦。
为什么会在慕善的手上?
眉骨被逼得通红,褚亦棠只觉心口堵塞,他强撑着去看慕善的脸,唇瓣翕动:
“你,从哪儿得来的?”
“这是澜聿仙君转交给我的信物。”
慕善面色不变,他迎上褚亦棠的眼,缓声道:
“取姻缘牌,须得物证为凭,澜聿仙君将这个转交给我,当做信物。”
呼吸都被停顿,褚亦棠却忽而有些不敢听了,他只觉慕善口中所说的不是字句,而是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把把利剑,生割他的血肉,滴血成柱。
“他曾来找过我。”
慕善匿在光暗处,窗外光线分割至此,在袖面上打出道道光影,他言辞平淡,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。
当年澜聿叛逃天京,慕善也对此事有所耳闻,可他没有料到,澜聿会回到天京,并且找到他。
慕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。
银辉刻进月桂间的枝叶间隙,澜聿站在院子里,满身都是寂寞的月光,如坠进了深黑的海,光华不再,少年不复往日的矜贵,他抿着唇,话里甚至带了乞求的意味。
他说。
可以麻烦你,替我取掉命中的姻缘牌吗。
慕善愣住了,他不明白澜聿为什么要求他这件事。
只因姻缘牌是天命注定,亦是命中正缘的对应,若强取姻缘牌,非但要承担反噬,若有差池,天命不得回归正处,很可能永生永世都独身一人,饱受凄苦。
澜聿紧紧攥着指节上的扳指,神情却意外的平静。
“取姻缘牌,是我心甘情愿,无关他人,还请仙君帮我这个忙,我愿意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,只求仙君出手相助。”
话音落地,慕善似乎才在这场对峙里读懂了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,他知澜聿此番来,不单是做好了打算,反噬与他而言也不过是无关紧要,他只求心愿了结,才好无牵无挂地放手离去。
可慕善怎么肯要他的代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