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吉布长河边的风究竟有多冷,恕儿已经记不清楚。她只在模糊的意识里记得一个很熟悉、很悦耳的声音。
那声音越过年年岁岁,越过万里之遥,低柔地贴在她耳畔:“恕儿……世上再无宋王刘璟……我的身世,早已无据可查……到头来,被困于身世之谜的人,竟然是我……”
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对她话的人,可是再怎么努力,眼前还是一片漆黑,以至于根本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已经睁开了双眼。
此时一只微凉的手抚了抚她的额头,又缓缓为她把脉,动作极其温柔,却又不失力道,指尖的触感有些粗糙,不似女子。她恍惚地猜想,这个男子的手若不是常年抚琴,便是常年操练兵刃,怎得还会把脉呢?
她听到那人叹了口气,又听颜笑:“到晌午恕儿还未醒,应是高烧不退所致。骆医师,这可不是瘟疫吧?”
诸葛从容的指尖留恋在恕儿的手腕上,摇了摇头。
颜笑舒了口气:“不是瘟疫就好!那定是受了风寒。”
诸葛从容挑眉,眼中露出疑惑。
颜笑道:“骆医师是想问她为什么受风寒?昨夜外面又下雪又刮风的,连戎族人都早早回了各家的毡帐里,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吹冷风吹了一整夜,到凌晨才回来,能不受寒吗?”
恕儿醒转,抽回手,翻了个身,背对着诸葛从容。
诸葛从容知道恕儿醒了,也知她是在故意避嫌,于是站起身,对颜笑比了个“放心”的手势,便移步回自己的帐中,为恕儿熬粥煮药。
薛繁正在他身旁帮忙煎药,忽听帐外有人踏雪而来。薛繁去迎,掀开帐子看到来者,不免一惊。站在他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,不是宋王又是谁?
更令薛繁惊讶的是,宋王的装束,或者妆容,完全不似他去年在宋国玉都见过的模样。
刘璟看到薛繁,也同样惊讶:“薛先生?”随即行礼,“没想到还能在漠北狼城遇见灭玄道长的弟子。先生长高了,我差点没认出来。”
这次薛繁没有提前准备应对之词,只得硬着头皮行礼道:“宋王殿下。”
刘璟做了个禁声的手势,低声道:“先生莫要声张,我已不是宋王。”又看向薛繁身后毡帐,道:“我是来找骆医师的,不知他可在帐中?”
薛繁不答,只匆忙道:“我在备药,你先稍等。”旋即转身进帐,跑到诸葛从容身边声禀报:“外面来人是宋王刘璟!他在找你。你还要装扮成灭玄道长吗?我要不要赶他走?”
诸葛从容倒并未露出诧异之情,一手用木勺搅着刚刚煮沸的米粥,一手示意薛繁请来者入帐。
薛繁犹豫:“不弃哥哥,他可是宋王,他要知道咱们骗了他,那可是欺君罔上……”
诸葛从容笑而不语,仍示意薛繁去请刘璟。
薛繁回过神来,拍着自己的脑袋道:“他没见过你是吧?如此一来,你又何必装扮成灭玄道长呢?我这就去请他进来!”
诸葛从容不在意地点零头,薛繁便转身去请刘璟,却只是掀开毡帐的帘子,其余什么也没。
刘璟入帐,见一位灰衣如墨、乌发如瀑的男子背对着他,正一手搅粥,一手拄拐,便行礼道:“先生就是戎族人口中的神医‘骆医师’吧?在下冒昧前来打扰,是想问骆医师讨些驱寒的药。”
诸葛从容放下木勺,不疾不徐地转过身。
刘璟当即去握剑柄,却忽然意识到腰间并无佩剑,握了个空。
两人对视片刻,自然是刘璟先开口:“你……还活着?”
诸葛从容用唇语出了“活着”二字,平静地看着扮相有些奇特的刘璟。
两人陷入沉默,薛繁轻咳一声,道:“原来你们认识呀!那个……宋王殿下,不弃哥哥患了哑疾,不出话,你别介意。我去拿笔墨给他。”
刘璟皱眉:“原来那位患有哑疾的‘灭玄道长’,是你假扮的?我如今又该叫你什么?骆医师?诸葛从容?还是齐王刘瑢?”
薛繁睁大了眼睛:“不弃哥……你……你竟是齐王殿下吗?那绝世峰上的墓……”
诸葛从容拍了拍薛繁的肩膀,领他到那锅米粥旁,把木勺递给了他,又指了指正在煮的草药,薛繁只得一边吃惊,一边干活。
诸葛从容又走到刘璟面前,示意他坐下。两人隔着氊炉,此生第一次安静地打量着对方。
曾经以为的血亲,曾经以为的宿敌,如今度过几重生死,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坐在万里以外的漠北之地,两裙是故知似新识,没有丝毫剑拔弩张之气。
刘璟不禁扶额苦笑:“人生在世,还真是浮沉难料!谁能想到,昔日的复国盟主,号令四国盟军,如今却患了哑疾?谁能想到,昔日威风凛凛的宋王,如今却扮做这副模样,只为进一次戎族王庭?”
诸葛从容淡然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