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嘈杂刺耳的人声和汽车声中,李非听到了两声圆润而短促的喇叭声。他走到二楼临街的窗边向下看,看见饭店门前车场来了一辆豪华旅游大巴车。这车漆色崭新,似蓝非蓝、似绿非绿。车头被大片的玻璃包着,像戴着一副遮满了脸的大眼镜。两只像手臂又像耳朵的后视镜向前伸去,颠覆了原有的汽车审美。在这满是老式客车、手扶拖拉机、板车和挑担的车场上显得十分另类。在闷火太阳无处不在的散光中,通身闪耀着灼眼的光芒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在香州这种小地方,这种车本身就算得上是一种稀罕物。更稀罕的是从车上走下来一群西洋老外:有蓝眼睛、黄头发的;有皮肤皱巴巴、松垮垮的;有手上、胳膊上的汗毛长得像野人的;还有人高马大、挺着大肚皮、脖子上挂个照相机的。他们活动着腿脚,用新奇眼光打量着周边的一切。天上有太阳晃晃,晃得他们不得不收眼去看:眼前的饭店是一长条两层的平顶建筑,粗糙的、满是灰尘的水刷石墙面,为了吹风散热,全部敞开的木框玻璃门窗;车场上形形色色的中国人,五花八门的行囊与交通工具;喇叭声响成一片,车辆和行人互不相让的十字路口;公路外边流淌着光影的小河,河边披头散发的垂柳和隐没其间的,只有在汽车喇叭的间歇中才得以显现的蝉鸣。李非一面叫人赶忙去通知厨房:人来了!一面“噌噌”地跑下楼梯去迎接。如果没有记错,这应该是第一批路过香州的老外。厕所在哪里?这是领队刘建国见到李非后的第一句问话。他手举一面小旗子,斜挎一个帆布包,松垮的白衬衣束在藏蓝色的长裤里;额头一排短发,鼻梁上架一副眼镜,像一个十几年搞串联的什么兵。厕所在那边。李非向十字路口斜对面的方向努了努嘴。饭菜都准备好了!进口的事情等等,现在先解决出口的问题!刘建国笑笑。眼前这个自称是饭店负责人的小伙,给刘建国瞬间的映像有些滑稽。他皮肤显嫩,身材显瘦,头发显长,裤腿显细,唇髭有如画上去的一笔。与一个饭店负责人该有的样子实在不搭边。你们饭店里面没厕所?刘建国疑惑地伸长脖子向店内看看,又回头寻李非指示的方向望去。吃饭的地方弄个厕所在里面不臭?李非反问道。真是奇怪,这家伙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!刘建国回头看李非一眼,摇摇头,无可奈何地用鼻子哼出一声笑来。什么意思?看着刘建国已经转过去的脸,李非心里有些恼火又有些发虚。刘建国看见十字路口那边有一栋灰白色的一层平顶建筑。是路边公共厕所?是的。还行吧?怎么不行?全城的卫生先进公共厕所呢!那边确实是全城的卫生先进公共厕所,这一点李非没有骗人。有一次李非代表公司参加全城的爱国卫生大检查,车站对面的这个公厕就评了先进。平心而论,如果不是上厕所的人太多,这厕所真还算可以。凤凰河河水青青,岸柳依依,公厕临河而建,向河的一面上半截敞开,融入一河风景。公厕由环卫所派专人打扫,墙角地面,甚至尿池粪坑都喷洒了1059药水和666药粉。排泄物全由粪坑兜着,夜深人静后由菜农用粪车拉去肥田。刘建国招呼老外们向公厕走去。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,也没有交警。那时这里管公路交通的是县交通局而非公安局。去厕所要穿过两个路口,中国司机没有礼让行人的习惯,老外们也没有与车辆抢道的习惯,刘建国只有拿着他的那面小旗子,充当起了临时交通指挥。李非也赶过来帮忙。——一群小心翼翼的鸭子——过呀!过呀!有好事的路人在一边着急。这一天也合该出事。天沤热,空气僵死;雨欲下未下,凤将至未至;气压变低,粪坑翻臭;这臭气与地面的骚臭、烟臭、药臭搅合,更显得奇臭无比,刺鼻钻心。刘建国站在厕所外边,照护他的客人先进。刚刚进去的老外们一个个表情夸张,见了鬼一样逃出来。手捂口鼻,哇哇直叫。刘建国进去一看,立马捂起了鼻子。小便池边站满了人,尿声屁声咳嗽声如鞭里夹炮。池内尿碱发白,池外尿液横流,池边墙角有黄色药粉的痕迹。中国有句俗话:人有三急。这外国人也是人,怎能不急。一路颠簸几小时,没个地方方便。现在找到地方,又不能方便。一个个向领队提抗议。有两个实在憋不住,转到厕所南面河边,不顾国际形象,掏出枪就扫射。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!刘建国急得浑身爆汗,跑回来问李非,你们这里有没有宾馆?没有。没有!上级领导来了住哪里?二招。什么二招?县委第二招待所呀!快告诉我怎么走!看着拐弯就不见了的大巴车,李非苦笑着摇了摇头,心里啐道:这帮老外!李非并不是这家饭店的负责人,或者说只是一个临时负责人。这几年他就在不断干这些临时的差遣。一会到这家店干干,一会到那家店干干。大部分的原因都是该店经营困难。在公司,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。一次偶然事件,一家亏损门店的女职工跟门店组长吵架,老组长一甩手,告病不干了。门店不可一日无主,公司临时派他上去抵挡一阵。谁知才一个月的时间,他竟让这家店起死回生,扭亏为盈。这是一家早饮店,李非做的事很简单,就是引进了武汉的热干面。当时香州没有一家餐馆卖热干面。至此,他成了公司的万金油。旦凡有亏损的门店或难办的事,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会是他。不能否认,他是一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