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疏祈回慈怀寺的那天,时节堪堪是深秋。满路上堆积的红色枫叶,从山脚蜿蜒到顶峰。清晨的霜露打着眉端,倒是沁人心脾。
“今日,倒真算得上是故地重游了。”
方疏祈握着手炉慢慢走着,一级一级迈上石阶。
“公主,贫僧拜见公主。”身材高大的住持早在寺门口候着,见她踏过门槛,双手合十,深深一拜。
方疏祈亲自扶住住持,静静看着香烟弥漫的佛堂,屈身跪在蒲团之上。
回忆便像潮水一样淹过来,生生将她拽回了三年前。双腿的疼痛突然加剧了,她深深吸了一口冷气。
本朝的公主不少,掰扯掰扯从太祖皇帝到他爹永和帝,养的闺女大概能凑上十几桌叶子牌的数。单论这里面死了娘的,也大概有个十位。
毕竟后宫女人的心思赶上这里的山路十八弯,若碰上个狠茬,谁惹了谁、死了谁手上都是常有的事。
然而在这十位倒霉蛋里,死了娘又没爹疼,还被发落在寺庙带发清修,美其名曰磨练心性的,清修期间还摔坏了腿,方疏祈觉得自己算得上是独一份儿的了。
她娘眉妃当年死的时候,她刚刚七岁,乳牙都没冒全的时候就满身的披麻戴孝,相当的悲催。她娘出殡那天大雪纷飞,相当的寒冷刺骨。
她娘不是一个人死的,那时候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孕。
在她娘简朴的过于简陋的葬礼上,方疏祈看着大片的雪花落在眉妃薄薄的棺椁上,看着纸钱烧起来,看着赵妃赵红阑一只手牵着儿子方若乾,一只手用帕子抹脸,脸色红润的比得上春花。方疏祈是哭晕过去的。
之后她便被像只野家雀似的养在宫里,前四年永和帝许是对眉妃还有点挂念,把她打包给了太后。她性子却不讨喜,爱骑烈马爱爬树,爱逗弄宫里的小太监。太后是个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眉妃的,见到她方疏祈像见到窗棂上的一堆灰,眼皮抬举抬举都算抬举了她。
第五年太后驾鹤西去,赵妃的舅舅在前朝又得势,一封折子递上去,她便卷铺盖回了眉妃之前居住的宫殿。多亏了身边还有个老嬷嬷和两个婢女尽心尽力。
方疏祈自己倒不觉得有啥,只是觉得没了管束更自在,于是掏鸟蛋、攀花折柳,每天孤魂野鬼一般在宫里浪荡,见宫女拌嘴便也去鼓个劲,见太监打架也去叫个好。
可是便是这样活着,也戳了赵妃的眼。三个月之后,永和帝下旨,昭弥公主行事放浪有失体统,遣送出宫带发修行,以磨练心性。
前殿有人在做法事,清脆的木鱼声打断她的回忆。方疏祈睁开了双眸。
她如今求的,不过是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
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满天神佛听着。
呜呜哝哝地念了半个时辰经书,方疏祈乏的不轻,什么劳什子,一年未见,那人倒真是沉得住气。
“臣叶铮见过昭弥公主。”
阿弥陀佛,方疏祈暗中松了一口气,急急转身,还好还好,看见的是囫囵个的一个人。
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低敛的眉目下看不出情绪,本应该是个随意的礼数,他的身体却一直紧绷着,玄色衣袍包裹的躯体显得有些嶙峋,却又似与柔弱风流不相干。
“叶铮,一年未见,你倒是出落的越发玉树临风了,若常进些山珍海味好好将养将养,思慕你的姑娘能从这座山头排到山脚吧。”方疏祈莞尔。
“公主惯会取笑的。”叶铮闷声应到。“哦?男婚女嫁,理之自然,本公主何来取笑之言?”方疏祈故意皱了皱眉。
“臣心中有大事,此事不完,臣死不瞑目,更毋论娶妻。”
叶铮抬起头,一双好看的眸子里深不可测的黑,竟是刺的方疏祈说不出话来。
良久她叹了口气:“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,你便是这般负着万重枷锁的样子,我看着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,都累的很。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未免也太重了罢,倘若真有个人令你动心,其实去追慕也是无妨的,你这样,实在是太苦了。”
臣要做的事万分凶险,不想牵连钟情之人。若真有此人,臣只愿她平安喜乐,不敢奢求双宿双飞。
叶铮望着眼前的昭弥公主,鲜妍明媚,谈笑风生,眼波流转。
唯有搀起他的一只手,指若柔荑,可手背上一条狰狞的伤疤却格外扎眼地提醒着他,曾经有多么不堪的过往。
“三年来叶铮蒙公主照拂,苟延残喘一条命,永世不敢忘。”
“别别别,我没那么大的能耐,我的命也跟个浮萍一样。”
方疏祈轻轻抿嘴,倘若不是一年前那匹来路不明的烈马将她自山崖上坠下,摔坏了两条腿,她怕还不能风风光光回京都。至于一匹烈马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自己的小白驹,自己还未察觉,方疏祈觉得,赵红阑的心机,实在是比那桃花潭水还深上几分